感动火车 作者:云主儿 转
很久没有乘坐火车了。久违的感觉,竟像一段过往的历史,有些许沧桑的况味。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人流如潮的上海火车站入站口,一个文弱的女子尽其所能肩背手提满满当当的行李,还腾出一只右手紧攥一个女童的左手,被如涌的人潮推送向去广州的49车次。女童的背上背着一只双肩包,里面装满了低年级的课本与作业本。这一大一小始终不松相互的手,直到对号检票登上车厢。
回忆这些,自己变成了可以自己目睹的摄像片中的影象,断断续续地回放,被自己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景象感动着,被已经逝去的韶光流年柔软地触动着,心里涌出甜蜜的忧伤与甜蜜的酸楚。
女童一上车厢便脱了鞋舒舒服服坐在自己的卧铺上,还未等及火车开动便拿出在火车上打发时间吃的零食,苍白的小脸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平时,母亲限制自己吃零嘴,这在火车上就可以破例了。
母亲只顾着把女儿安顿好。只要女儿不生病不吵闹,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地观看车窗外的风景了。从上海站驶出,经过松江、嘉兴,一路上尽是看腻了的砖瓦砌就的农舍与周围拉着电线的阡陌田地。火车开过浙江省的时候,有一处地方与别的地方倒是回然不同,这是一处样式划一的建筑群,塔形的屋顶上全部插立着长杆,长杆上串连着若干颗熠熠生辉的钢珠,不知是装饰房屋外观用的还是收看电视而搭建的天线塔,反正看上去挺异样。尽管不中不西不伦不类,还是不由让人想到这一带可能还是当时尚属富裕的地区。
在火车上颠簸一日一夜又半日以后,路边渐渐出现了各式各样用绿、黄琉璃瓦砌就房顶及墙头的乡间房屋,墙面上贴着雪白光洁的瓷砖,对比江浙一带农村司空见惯的黑鳞瓦白粉墙,这先于中国其他地区改革开放的广东乡舍,别有一番光鲜与富足的中国味,甚至可以说是香港味。因为那时的香港,保持着比内地更完整的中国传统,而且经过一代代的审美进化,在传统建筑与居室布置上把中国味发挥到了与现代情趣融会贯通的地步。毗邻香港的广东人自然是最能接纳香港人的做派了。广东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到了。
女童的父亲在广州站出口处迎候这对母女。气宇轩昂的他使人很快便能在拥挤的人群中认出来,况且他一边高高举手用力击掌吸引她们的注意,一边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响亮地呼唤她们的名字。在妻子看来,丈夫经过异地闯荡的磨砺,经过岁月流逝的刻镂,经过独自漂泊的风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男人的范儿。
假期很快过去女童即将上学,男人再把一大一小俩女人送回广州火车站。隔着车窗玻璃,四目对两目,男人照例大模大样地嘱咐几句家常关照的话,精气儿十足地挥手告别。倒是女人目光紧随他英挺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视线外,心里紧缩成一团,过后又松弛成一片茫然。男人事业不顺,一家分居两地,这日子过得是又牵挂又艰辛,不知到哪才算走上正轨。还好这一家人全是混混沌沌的性情,女儿上学之后从来不知道班上每次考试得第一名的同学是谁,妻子每每思考问题至头疼处便甩开一边不作深想,丈夫更是把一切人和事尽往好的方面推断,故而他们这一家子团聚时倒是尽得天伦之乐:白天丈夫开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驰骋在各条公路上,车座上往往载坐着兴高采烈的母女俩,一路饱览别具南国风情的珠三角公路风光;晚上一家三口坐在两百多平方米的露天大平台上,四周青山影影绰绰,看月亮看星星,听远处小城KTV飘来的渺茫歌声;偶尔女儿也会生涩地吹奏一段黑管,那雄沉浑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这空旷的地方显得又悲壮又凄美,莫名打动这对懵懂父母的温柔心。
火车轰隆隆朝前行驶,就像命运在任由奔突。母亲伤感的情绪很快因身边幼女需要照应而平复下来,并把注意力转移到狭窄的车厢。车厢里满是人与人的相处:硬席上是前排座与排后座、左邻座与右邻座的相处;软席上是上铺与下铺,对面铺与面对铺的相处;还有边廊上男女老少跻身而过的相处。由于车票紧张,母女俩回程乘坐的是硬席。一个俊眉尖鼻的高大汉子坐在她们对面,自我介绍是安徽人,从广东东莞到上海出差。说起上海,他眉飞色舞,说他为能即将踏上上海这块土地而兴奋不已,说他又能住进上海那个他所熟悉的旅馆了,说他又能吃到上海馆子里的面条了,说他最喜欢的城市是上海,令人震惊的是他还说,你们母女能作为上海人真是幸运啊!想起丈夫为了创业挣钱而离开上海,想起眼前这位好汉肯定也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而割舍上海南下东莞,做母亲的不禁对自己一家户籍所在的这座大城市充满了遗憾,遗憾向以国内经济领先闻名的上海竟然被动地滞后于广东地区的发展。
有小孩在身边总是搭话的引子,火车上尤其如此。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在勘察船上工作的年轻人,十分喜欢小孩,因了邻铺的关系,时时与个头尚小的女童靠在车门口看外面疾驰而过的景物,给她简单地讲解有关铁道、田界、山脉等种种知识。据他自己说还在休假期间领养过一个女婴,后来因为上船做事起码半年才能返岸而不得不弃养,他的母亲更是不愿代替他抚养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道因工作必须长时间离岸的缘故,没有女孩要他。看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总觉得他在调侃。他还说他十分享受船上的高科技工作,津贴又很高,绝不会为了方便交女友而动换自己的工作。有一种想替这位年轻人推荐自己小妹的冲动,陌路相逢还是忍住了,最后看他矫健的身影大步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在南下的火车里看见北方佳丽是一件令人惊艳的事。曾经一双哈尔滨来的姑娘浓妆艳抹地坐在这对母女对面,高筒皮靴黑皮衣,敞开外衣扣里面是样式新潮的毛衣。俩人身段颀长丰润,十分惹眼。她们时而无心无肺地笑闹,时而用涂着红蔻丹的手指夹着香烟喷云吞雾。第一次发现原来北国的姑娘打扮起来比上海姑娘更大胆更摩登,作风也更前卫叛逆。如果你像看风景一样看她们,会觉得除了车窗外呼呼而过的自然景观,她们也可算是一道秀色可餐的人文景观。她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哈尔滨姑娘,从小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爱运动,也爱串门。野外的时候她们疯玩,聚集的时候她们与叔伯婶娘一样唠唠叨、磕磕瓜子。抽烟是成年以后的事,她们那里女人抽烟的很多。白俄风格城市传统的哈尔滨也使她们的衣着审美更倾向于欧化。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她们,对从没去过北方的人来说,就像是无意间窥探到寒冷国度的风情,十分有看头,这乘坐火车的看头。
据闻现在国外很多上点年纪的人都有火车情结,他们狂热地怀念火车鼎盛时代,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火车迷特意搭乘老式火车驰骋在广阔的原野上。当蒸汽式火车汽笛一拉响,当雄赳赳的火车头向长天喷发出气昂昂的汽雾,一个伟大恢宏的工业革命时代在世人面前砰然开启。火车给了他们无尽的回味,无论是哀伤的还是欢欣的,无论是战争的还是和平的,无论是感性的还是理性的,只要带有当年火车疾驶场景的,都是无与伦比的一幕。
庆幸是上海人,也庆幸有过乘坐火车的一幕幕。虽然一家子的命运如今已极其渺小地尘埃落定,仍能明明白白感到火车在轰隆隆开动,无论开往哪里,都是人生值得回味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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